不为幽僻的岸边所遮蔽,古老的色彩含着周围的空白显现。愿以清澈的水流,映照出你坚贞的本质。它靠近润泽如玉的河岸,苔藓繁茂,不时倾泻而下。每每使游动的鱼儿吃惊,还让人怀疑是不是垂钓的日子。
九华山少微峰下的溪涧里,一块青石半浸水中,苔痕斑驳如古玉沁色。唐代隐士费冠卿独坐石上,看游鱼惊散又聚拢,听流水漫过石纹的私语,将千年孤寂化作八句五言。这首《枕流石》以山石为骨、流水为魂,在动静之间勾勒出中国文人最深邃的精神图腾。
"不为幽岸隐,古色涵空出"——首联便以石破天惊之笔,打破传统山水诗的含蓄框架。青石不蜷缩于幽暗岸角,反而以"古色"穿透时空,在流水中显露出亘古的筋骨。这种"出"的姿态,恰是费冠卿拒绝右拾遗征召、终身隐居九华山的写照。当同时代文人或困于科场或醉心庙堂时,他选择让生命如枕流石般,在激流中保持清醒的棱角。
诗中"古色"二字尤见功力。它既是石质的沧桑感,更是文人风骨的隐喻。元和二年进士及第后,费冠卿闻母病危即弃官归乡,待至家时母亲已下葬,遂在墓旁结庐守孝三年。这种"得禄而亲丧"的锥心之痛,化作石上经年累月的苔痕,在"涵空出"的意象里,完成对仕途经济的彻底决裂。
颔联"愿以清泚流,鉴此坚贞质"将物理特性升华为精神镜像。清澈的溪水不再是自然景物,而成为检验人格的明镜。这种"水石相鉴"的构思,暗合《庄子·山水》"水静则明烛须眉"的哲学,更接近陶渊明"羁鸟恋旧林"的归隐宣言。费冠卿以石自喻,在流水的冲刷中保持本真,正如他在《九华山》诗中所言"开门倚杖日曈昽,香送千岩万壑风",将隐居生活升华为道德修行。
"清泚"二字值得玩味。它既指溪水的澄澈,也暗含对浊世的不妥协。长庆年间朝廷征召时,这位"池州征君"以行动诠释了"清"的内涵——当同时代文人白居易在《中隐》诗中寻求"大隐住朝市"的折中方案时,费冠卿用终身不仕的选择,在九华山的流水中刻下道德的坐标。
后四句转入细节描写,却暗藏宏大叙事。"傍临玉光润"写石面在月光下的温润质感,暗合《诗经·淇奥》"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"的君子意象;"时泻苔花密"则以动态视角展现生态,青苔随水流倾泻的姿态,恰似王维"清泉石上流"的延展。而"往往惊游鳞"的刹那,将时间定格在鱼跃石出的瞬间,让人想起柳宗元《小石潭记》中"俶尔远逝"的灵动。
最妙是尾联"尚疑垂钓日"的虚笔。游鱼惊散的场景,触发对严子陵垂钓富春江的联想。这种跨越时空的呼应,将个人隐居升华为文化传统。当费冠卿坐在枕流石上,他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溪水,更是伯夷采薇、陶潜采菊的精神谱系。九华山的每一道石纹,都镌刻着中国文人"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"的生存智慧。
这块会说话的石头,在当代依然震颤着文化神经。九华山少微峰下的枕流石,如今苔痕更密,游鱼依旧。当都市人困于钢筋森林时,费冠卿的诗句如一泓清流,提醒我们:真正的坚贞不在于与世隔绝,而在于激流中保持清醒的自我认知。就像那块半浸水中的青石,既接受流水的雕琢,又坚守自身的质地。
在黄山某处摩崖石刻上,后人镌刻着"枕流漱石"四字,将费冠卿的诗意凝固成永恒的文化符号。这种传承超越了文字本身,成为中国人面对困境时的精神盾牌。当我们在快节奏生活中感到迷失时,不妨静听枕流石的低语——那不仅是千年前的水声,更是中国文化血脉中永不干涸的清泉。